
本文作者:诗人、书法家 林岫
傅山的书法在清一代评价不低,包世臣的《艺舟双楫》评其“草书能品上”,《大瓢偶笔》称“(傅)山书法晋魏,正行草大小悉佳。曾见其卷幅册页,绝无毡裘气”,《芳坚馆题跋》推其“学问志节,为国初第一流人物”,又曰“世争重其分隶,然行草生气郁勃更为殊观。尝见其论书一帖,云‘老董(指董其昌)只是一个秀字’。知(傅山)先生于书(法)未尝不自负,特不欲以自名耳”,如果再结合其传世书迹,是见不着“巧、媚、轻滑、(刻意)安排”等习气的。
近年书界时议傅山,不知为何,有些书论者引用傅山“语人学书之法”的“宁拙毋巧,宁丑毋媚,宁支离毋轻滑,宁真率毋安排”,以为其论新奇。说傅山推崇“拙、丑、支离、真率”。
其实,傅山以“毋”作论,反向出击,一石二鸟,是吾国文人立论的一种传统方法,所以要弄清楚傅山的“四宁四毋”,务必先理顺其句式并确定其真实语意。

傅山 草篆《天龙禅寺诗》轴 45×115cm
“宁如此毋那般”句式的汉语表述,古今无异,说的都是让步性的选择关系,意思是本欲求甲,如果无法得到甲,又允许选择其他,譬如乙或丙的话,选择者说“宁丙毋乙”。甲,在乙、丙之外,也在言语之外,其表意却不言自明。尽管乙和丙皆非己欲,因为无法得到甲,宁愿让步选丙也不要乙,所以排斥乙是肯定的,考虑保留丙是有条件的。
最典型又最容易理解的例句是成语“宁玉碎,不瓦全”。此语出自《北齐书·元景安传》的“大丈夫宁可玉碎,不能瓦全”。说话人本意是大丈夫欲持正守节,万般危急时可以考虑取义成仁。显然,“玉碎”(碎损美玉)和“瓦全”(保全陶瓦)都不欲取,但在必须选择的情况下,选择者宁可“玉碎”,像玉碎一样去死,也不想像保全陶瓦一样苟且偷生。强调“玉碎”和“瓦全”皆非己欲,非常重要,因为说话人即使让步选择也丝毫没有不求“瓦全”而推崇“玉碎”的意思。
这一点,我们还可以从“宁缺毋滥”“宁酸毋甜”“宁为鸡口,无为牛后”等类同成语获得印证。也就是说,“缺、酸、鸡口”等皆非说话人所欲,如同傅山本不取“拙、丑、支离、真率”,但是如果面对“巧、媚、轻滑、安排”,而书坛又没有“雅、清、正大、质朴”,那么,也会像说话人不要“滥、甜、牛后(牛屁股)”而宁愿让步选择“缺、酸、鸡口”那样,退而求其次,去选择“拙、丑、支离、真率”。

傅山 草书《醉后浪书》轴 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供图
傅山“四毋”中的“宁真率毋安排”,诸家释解歧义,也会影响到对傅山艺术思想的正确理解。这里,必须引起注意的是,古今词义,或有褒贬出入者。例如“私白”“私忌”“鸿眇”“鸿私”“假言”“假人”等,今人顾名思义,以为是“私下说话”“私下忌恨”“病目”“大私”“假话”“作伪者”等,实际是“阉者”“私家的忌日”“博大精深”“大恩大德”“至理名言”“贤人”等。如果不具体分析前后文,深刻理解说话者或著者的真实表达,解义不准确或相戾,褒贬出入或反拧,误读必然误用。
“真率”与“安排”,古今释义稍有出入,语气没有或者不完全表示赞同。“真率”,即任凭天性,有很大的盲目性。例如杜甫的“长生木瓢示真率,更调鞍马狂欢赏”等。“安排”,即听任摆布措置,有特为的预设性。例如唐代李中的“闲约羽人同赏处,安排棋局就清凉”,孟郊的“弱力谢刚健,蹇策贵安排”等。如果将二者结合起来看,笔者认为,傅山的意思是笔纵天性而太过随意,以及预设摆布而刻意措置,都不可取;比较言之,因为“安排”趋于做作印模,愈加令人生厌,所以“宁真率毋安排”。
傅山的“四宁四毋”是他艺术思想的一个核心,的确需要研究,只是研究的目的是为了让今人接近和认知傅山,以便借鉴其真实的书学观点。如果功利性地臆解其思想,把原本不复杂的话弄得诡谲难解,以便为自家观点佐证,那就远非求实的学人所为了。
“四”,以四方出之,并非唯“四”方得周全,据清代《不下带编》,余姚黄宗羲(1610—1695,字太冲,号梨洲)收藏一砚,其铭云:“毋酬应而作,毋代人而作,毋因时贵而作。宁不为人之所喜,庶几对古人而不怍(惭愧)。”前面的“三毋作”,已经足见其凛凛清骨;下半又分别说出“三毋作”的原因,即宁可不去讨人所好,只愿不要愧对古人,显露出正直文人无欲则刚的志气。黄宗羲《砚铭》中所称“古人”,即言古贤,非泛指古代之人。
灯下读书,观黄宗羲三十一字砚铭与傅山二十字题跋,其人如见,信“片言举要,君子正无须喋喋”矣。